陈平安轻声道:“庙算在先,攻心为上。”
刘志茂眼神玩味,接着道:“至于第三件事,若是太平盛世,算是不小的动静,只是这会儿,就不怎么显眼了。石毫国最受皇帝宠溺的皇子韩靖信,暴毙于地方上的一处荒郊野外,尸首不全;皇室供奉曾先生不知所终;石毫国武道第一人胡邯,同样被割取头颅。据说横槊赋诗郎许茂以两颗头颅,作为投名状,于风雪夜献给大骊主将苏高山,被擢升为大骊王朝正四品官身的千武牛将军,可谓一步登天了。如今大骊军功的挣取,真不算容易。”
刘志茂拿出两只酒碗放在桌上,陈平安摘下养剑葫,笑了笑,刘志茂便识趣地收起其中一只,明知道对面这位账房先生不会用别人的酒碗,可这么点酒桌规矩,还是得有。陈平安给刘志茂倒了一碗酒,自己则用养剑葫饮酒。
然后陈平安喝了口酒,缓缓道:“刘岛主不用怀疑了,人就是我杀的。至于那两颗头颅,是被许茂割走的。我不杀许茂,他帮我挡灾,各取所需。”
“果然如此。”刘志茂爽朗笑道,“石毫国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能够一头撞到陈先生的剑尖上,也该那韩靖信这辈子没当皇帝的命。不过说实话,几个皇子当中,韩靖信最被石毫国皇帝寄予厚望,个人城府也最深,原本机缘也是最好,只可惜这个小家伙自己寻死,那就没办法了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刘岛主,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,石毫国在内,朱荧王朝这么多个藩属国,为何个个选择与大骊铁骑死磕到底在东宝瓶洲,作为大王朝的附庸藩属,本不该如此决绝才对,不至于庙堂之上,反对的声音这么小。从大隋藩属黄庭国起始,到观湖书院以北,整个东宝瓶洲北方版图……”陈平安用手指敲了敲桌面,道:“只有这里,不合常理。”
刘志茂犹豫片刻,抬起酒碗喝了口酒,缓缓道:“诸子百家,各有押注,东宝瓶洲虽然小,但是墨家主脉、阴阳家,还有以真武山为首的兵家,等等,他们都选择了大骊宋氏,那么作为东宝瓶洲中部最强大的朱荧王朝,拥有诸子百家当中的大脉以及旁支的支持,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,就我所知,其中就有农家、药家、商家和家等支脉。朱荧王朝剑修林立,可谓气运鼎盛,又与观湖书院亲近,大骊铁骑在这里受阻,并不奇怪。”
陈平安心中恍然,举起养剑葫,刘志茂抬起酒碗,各自饮酒。
刘志茂一袭素麻白衣,看似简朴,如生活苦寒的山林隐士,若是细看,又别有一番仙家气派。
陈平安突然感慨道:“不知不觉,差点忘了刘岛主是一位元婴修士。”
刘志茂悠悠慢饮,怡然自得,透过窗户,窗外的屋脊犹有积雪覆盖,微笑道:“不知不觉,也差点忘了陈先生出身泥瓶巷。”
陈平安蓦然身体前倾,递过养剑葫,刘志茂愣了一下,以酒碗轻轻磕碰。
陈平安痛饮一口酒,神色认真道:“早先是我错了,你我确实能算半个知己,与是敌是友无关。”
刘志茂收回酒碗,没有急于喝下,凝视着这位青色袍的年轻人,只见他形神枯槁渐渐深,唯有一双曾经极其清澈明亮的眼眸,越来越幽幽,但不是那种浑浊不堪、一味城府深沉的暗流涌动。刘志茂一口饮尽碗中酒,起身道:“就不耽误陈先生的正事了,你我之间,朋友是莫要奢望了,只希望将来重逢,我们还能有个坐下喝酒的机会,喝完分离,闲聊几句,兴尽则散,仅此而已。”
陈平安摇摇头:“书简湖一别,刘岛主一旦跻身了上五境,别有天地,可就未必有此心境了。”
刘志茂笑道:“陈先生修心,一日千里,到时候也未必有今天的心境了。”
两人异口同声道:“知己也。”
刘志茂走后,马笃宜和曾掖战战兢兢过来落座。
刘志茂既无施展地仙神通,隔绝出小天地,陈平安与之言谈,也没有刻意藏掖。
所以马笃宜和曾掖还是依稀能够听到这边的谈笑风生。
马笃宜眼神复杂。曾掖则一脸疑惑不解。
陈平安没有多解释什么,只是询问了一些曾掖修行上的关隘事宜,为少年一一讲解透彻,细致之外,偶尔几句点题破题,高屋建瓴。马笃宜虽然与曾掖相互砥砺,甚至可以为曾掖解惑,可是比起陈平安还是略有欠缺,至少陈平安是如此感觉。可那些陈平安以为平淡无奇的言语,落在资质相较于曾掖更好的马笃宜耳中,更是令其茅塞顿开。
恍若一位仙人牵引瀑布,她和曾掖却只能站在瀑布底下,分别以盆、碗接水解渴。